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 、題圖 | 渣渣郡
(資料圖)
本文首發(fā)于虎嗅年輕內(nèi)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里,我們呈現(xiàn)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tài)度。
“延遲退休”四個字病毒式刷屏后,許多人的工位之上愁云慘淡。
80后與90后,被歷史選中的兩代人,帶著過勞的疲憊,又提早踏入了對衰老和未來的焦慮與恐懼中。
“65歲退休,但我還能活到那天嗎?”
有人調(diào)侃,恐怕以后想過60大壽,都得和30歲的領導請假。
有人模擬了未來的老年生活:5點起床,叫醒35歲被裁員在家啃老的兩個孩子,送一大群孫子孫女去上學,然后自己再擠上熟悉的地鐵,不然趕不上早上9點鐘的打卡。
這份自嘲里也帶著對大環(huán)境的無奈。
2022年人口正式負增長,與65歲延長退休放在一起看,似乎我們正在跨入一道新世界的大門。
至于大門背后是什么,日本社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最壞的結局。
在對“延遲退休”恐懼的背后,是年輕人對衰老的恐懼。
把洋蔥再剝開一層,其實就是趙本山小品里說的:到底是“人死了,錢沒花完”更焦慮,還是“人活著,錢花完了”更恐怖。
如果恰好在30多歲選擇了不婚不育,80后和90后將要面對的老年生活可能會是什么樣的?每次我們找不到答案的時候,總會扭頭看一看隔壁的日本。
恐怕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比日本更懂這種無力回天的疲乏、航母掉頭的艱澀、以及長久堆積的結構性頑疾。
在本年度日本《電影旬報》的十佳電影提名中,有一部特殊的電影。說起來它甚至不像電影,更像一部紀錄片翻拍的故事片。
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做《在公交車站直到天明》。
劇情很簡單,改編自一起真實的新聞。
2020年11月16日凌晨4點,東京澀谷附近的公交車站,64歲的女性流浪者大林三佐子,被一位男性用裝滿塑料瓶和石頭的袋子毆打致死。
或許放在日本這是一條并不起眼的新聞,但當媒體和民眾開始挖掘死者的身份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里,藏著當今日本社會所有值得注意的深層問題。
在NHK的紀錄片《真實之淚:落腳的巴士站~無家可歸的婦女之死》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女人,如何在陷入貧困后,被無辜地拖入死亡。
大林三佐子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她每日拉著裝滿日用品的行李箱在城市游蕩,夜晚睡在公交車站,她衣著整潔,沉默不語,從不打擾任何人。
這是一個每晚燈火通明,人流量與車流量都相當大的公交車站。大林選擇在這里休息,恐怕也是為了自身安全考慮。
附近的居民經(jīng)??吹酱罅肿谲囌拘∷珱]有人和她說過話。“看不到她的臉,她一直低著頭。我也無能為力,和她搭話或者釋放一些善意,有沒有用,我也不知道?!?/p>
大林的人生為何如此收場?
其實年輕時的她和你我一樣,都是在大城市打拼的普通人:開局抓到的牌普普通通,也沒什么天降的好運氣,只是勉強地在人群中活著。
長相甜美的大林,曾經(jīng)的夢想是成為聲優(yōu)或者播音員。后來她一邊在廣島的一家劇團工作,一邊兼職做婚禮主持人。那時的她經(jīng)常說,以后一定要在東京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27歲時,大林在東京結婚。不過短短一年就離婚了,因為她無法忍受丈夫的家暴。
離婚后的大林在一家IT相關公司工作,30歲辭職。之后她便過上了每幾年換一次工作的日子。
在此期間,家人聯(lián)系不上她,弟弟也無法打通姐姐的電話。
面對NHK攝制組,弟弟坦言:“她不想借助別人的力量生活,這種想法很強烈?!贝罅钟蒙鐣韵В瑏砭S持自己最后的尊嚴。直到大林的死訊傳來,家人才第一次知道她在外流浪了很久。
大林生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短期合同工,在大賣場擔任試吃推銷員。
60歲的大林每天要在賣場里站7-8個小時,一天的報酬8000日元(約合400人民幣),而且日結工作經(jīng)常會被公司取消,非常不穩(wěn)定。大林這樣的收入在高物價的日本來說,也只能果腹而已。
交完煤氣費和電費,剩下的錢也不多了。大林經(jīng)常和同事說“只是活著就感到精疲力盡”。
因為付不起東京高昂的房租,大林在四年前就搬出了公寓,從此開始了居無定所的生活。即便如此,她仍然沒有放棄勞動,繼續(xù)在賣場做日結工賺錢,希望能夠重啟生活。
在大林居住的區(qū)政府,查詢不到任何她向官方申請生活援助的記錄。互助組織的志愿者表示,由于申請生活援助的過程中要聯(lián)系當事人的家庭成員,所以很多人在一開始就放棄了。無法開口的尷尬,讓他們寧愿選擇睡在公園里。
“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是自己的錯,應該自己來彌補”,許多破產(chǎn)流浪者都抱有這樣的心態(tài)。
但現(xiàn)實總是搓磨著每個普通人。
《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里總有這樣的情景:每當松子覺得人生要完蛋了,人生卻總是以各種姿態(tài)繼續(xù)茍延殘喘;然而當松子鼓起勇氣重啟生活時,老天爺像開玩笑一樣終結了她的生命。
大林總讓我想起松子。
大林有無數(shù)個和普通人重合的瞬間。這個瞬間就像松子對著鏡頭擠出的鬼臉。
弟弟拿出了大林每年寄回家的賀卡,上面永遠都會畫一個少女的愛心。
同事回憶大林在賣場里,看見路過試吃的小孩子都會開心地打招呼。看得出來是一個喜歡孩子的尋常老人。
事發(fā)前半年,大林徹底失業(yè)了。
在2020年疫情沖擊下,日本服務行業(yè)營業(yè)時間受限,民眾也不再出門了。大林這樣的基層服務業(yè)人員自然也就失去了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
大林死去的時候,身上只剩下8日元,折合人民幣4毛錢。
還有一部合約到期的智能手機。
大林平日用來睡覺的椅子,其實根本無法舒適地坐著,更不可能躺下。
在日本,許多公共設施都被加上了如此設計的隔斷,目的是防止流浪者隨意露宿影響市容。
大林三佐子之死,其中最恐怖的就是,她什么都沒有做錯,卻被時代一把拉住下墜到谷底。
她的生命,是由日本三個層次的社會問題共同行刑的。
第一刀,當然是大名鼎鼎的“老后破產(chǎn)”問題。
隨著醫(yī)學的發(fā)達,名為“長壽”的噩夢席卷了東亞。人越活越窮,在生命的盡頭只想求死,綿綿無盡頭的壽命本來是東亞人美好的祝愿,最后竟在貧窮社會成為了新型詛咒。
“老后破產(chǎn)”實際是NHK制片人板桓創(chuàng)造的詞。在NHK的紀錄片《老人漂流社會》中,鏡頭對準的是滿頭銀發(fā)、面臨貧困的“團塊世代”。
他們是日本戰(zhàn)后經(jīng)濟復蘇崛起的中流砥柱,像煤礦一樣燃燒了全部人生。而現(xiàn)在這些老人們隨著奄奄一息的日本經(jīng)濟一起,變成一塊廢棄的鐵銹,共同沉入海底。
團塊世代(団塊の世代)是指日本戰(zhàn)后出生的第一代,即1947年至1949年間日本戰(zhàn)后嬰兒潮出生的人群(約800萬人)。用“團塊”來比喻這個世代,是指這個世代的人們?yōu)榱烁纳粕疃匦燎趧趧?,緊密地聚在一起,支撐著日本社會和經(jīng)濟。
“團塊世代”熱愛工作,許多人甚至以企業(yè)為家;到了中年,日本泡沫經(jīng)濟破滅,大部份“團塊世代”受到影響,但多數(shù)仍能維持以往的生活秩序,而且他們的房屋貸款大多在此之前已經(jīng)還清;但是他們并沒有成功的把社會經(jīng)濟制度及企業(yè)文化轉(zhuǎn)型為永續(xù)性夠高、能善待年輕人的制度(因此日本出生率不足)。2007年起,團塊世代相繼退休,年金、醫(yī)療保險等面臨嚴峻挑戰(zhàn)。(維基百科)
日本經(jīng)濟迅速在戰(zhàn)后崛起,用制造業(yè)和汽車征服了全世界。1960年,日本政府提出“收入倍增計劃”,要在十年內(nèi)將國民收入翻番,并在七年后提前完成目標。整個1960年代,日本家庭的生活水平急速向歐美靠攏,經(jīng)濟一片蒸蒸日上。
當時日本盛行的意識形態(tài),還叫做“一億總中流”。
一億總中流,或稱一億總中產(chǎn),是1960年代在日本出現(xiàn)的一種國民意識,在1970和1980年代日本經(jīng)濟高度成長期尤為凸顯。在終身雇用制下,九成左右的國民都自認為中產(chǎn)階級,“消費是美德”、“金滿日本”成為當時的社會風氣。
1980年代,日本人像暴發(fā)戶一樣在巴黎爆買奢侈品,股市樓市熱得發(fā)燙,東京皇居的土地價格相當于整個加利福尼亞,日本的地價可以買下4個美國。
1991年,奇跡戛然而止,泡沫登時破裂。東京股市崩盤,房地產(chǎn)價格一落千丈。日本人迎來了漫長的“失去的三十年”,從此一蹶不振,至今也沒有恢復元氣。又撞上了生育率下跌的暗礁,流水線上創(chuàng)造出的奇跡最終走向黯淡。
20世紀80年代后期,日本經(jīng)濟體制的異常催生了大規(guī)模的投機性資產(chǎn)價格泡沫,泡沫是由日本中央銀行日本銀行通過稱為“窗口指導”的政策機制對銀行規(guī)定的過度貸款增長配額造成的。經(jīng)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解釋道︰“日本的銀行放貸多,但對借款人質(zhì)量的考慮比其他任何人都少。在這樣做的過程中,他們幫助將泡沫經(jīng)濟膨脹到離譜的程度?!?/p>
團塊世代的大夢初醒,一夜之間不少人走上天臺,富士山下的青木原樹海自殺森林就此聞名世界。不愿給他人添麻煩的日本人,連死亡都悄無聲息。
在自殺第一大國日本,最主要的自殺誘因就是失業(yè)、破產(chǎn)、債務。一位日本青年對記者說,如果35歲被裁員,那么只有三個選擇:創(chuàng)業(yè)、當一輩子臨時工、自殺。
日本最終背負了世界上最大的公共債務。由于醫(yī)療和養(yǎng)老金的壓力,老齡化人口的退休年齡不斷推遲,不斷膨脹的賬單把他們逼進了狹小的墻角。
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團塊世代,快速進入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夾心層中。
高度長壽導致他們需要贍養(yǎng)老人,而“就業(yè)冰河期”導致他們的子女大量被公司裁員。以至于一家人蝸居在一起,只能靠爺爺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活。
即便是省吃儉用攢了20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02萬元)的存款,也會在這樣的夾心層中被拖到老后破產(chǎn)。
第二把殺死大林三佐子的刀,是團塊二代與繭居族。
殺害大林的犯罪嫌疑人,是一位澀谷當?shù)氐膯紊碇心昴凶印?/p>
據(jù)報道,兇手本人從年輕時就長期在家,不接觸外界,直到父親死后,才開始幫母親處理事務。
他很積極甚至偏執(zhí)地維持著周圍的秩序,而突然出現(xiàn)在公交車站的大林對他來說,是破壞秩序的怪物。據(jù)說,他給她錢,讓她離開,她并沒有聽從。于是大林被他活活打死。
而兇手在開庭前也跳樓自殺了。他的原生家庭同樣很復雜:嚴格的父親、溺愛的母親,這是由日本社會共同捏出來的巨嬰。
按兇手的年齡推斷,他符合了日本“8050問題”的癥結。所謂的“8050”,即80歲的父母供養(yǎng)者50歲的啃老子女。
“她(大林)煩到我了。給她點顏色看看,我想她就會消失?!?/p>
搜索“日本8050問題”,你就能看到所謂的“老后二代破產(chǎn)”現(xiàn)象:父母窮,子女窮,被時代犧牲的兩代人最后只能互相折磨,甚至同歸于盡。
中年人照護老年人,把不多的親情也刮蹭掉了。日本厚生勞動省在2020年12月的一項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新冠疫情期間全日本至少發(fā)生了1.7萬起虐待老人事件,同比增長353起,而一半以上的虐老事件發(fā)生原因是“看護壓力”所致。
80歲母親和50歲女兒手牽手跳軌自殺;
70歲父親被50歲兒子用金屬球棒毆打致死;
70歲母親殺死50歲啃老兒子后自殺;
80歲母親與50歲女兒因營養(yǎng)不良相繼餓死于家中;
......
日本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大齡“蟄居族”?
這個場景我們似乎很眼熟。
小城市沒有足夠的工作崗位提供給年輕人,于是年輕人遠赴大城市謀求生計。但在就業(yè)形勢嚴峻的1990年代后期,經(jīng)濟泡沫粉碎,大批年輕人被公司裁員,步入四五十歲之后,徹底失去了社會鏈接。最后他們只好以回歸家庭看護父母為契機,引發(fā)了回到父母身邊的“逆流現(xiàn)象”。
在一檔綜藝節(jié)目里,一位教育人士專門開設了幫助“蟄居族”重返社會的培訓班。在他的走訪過程中,不乏年紀很大卻依然靠老人供養(yǎng)的中年人。
而第三把殺死大林的刀是隱形的——日本女性的貧困處境。
大林死后,有媒體報道她“曾經(jīng)豐過胸”,但隨后很快就被讀者罵得刪除了。而“豐胸”寄托了大林當時怎樣的夢想和盼望,我們?nèi)缃癫坏枚?/p>
但這份微妙的痛苦,扎在每一個在大城市打拼的女性的胸口。
大林死后,許多人走上街頭悼念這名底層的流浪者。而且大部分都是女性。在社交平臺上,一句話被反復提及:
“她就是我”。
大林的遭遇只是眾多日本貧困女性的濃縮。來到公交車站悼念大林的年輕女孩希咲就是其中一員。
21歲的她,從14歲就開始了居無定所的生活。
父親的性暴力讓她逃離了原生家庭,17歲她就開始在外打工。隨后她又在社交平臺結識各種男性,并且寄宿在這些男性的家里。有時她也在公園或者寫字樓的安全通道里過夜。
她對NHK節(jié)目組訴說了這樣的心愿:只是想在被子里睡覺。
還有更極致的女性流浪者樣本。
《東京貧困女子》系列的記者,采訪了一位25歲的女孩,她平日就住在池袋和埼玉縣的公園或公共廁所附近。
她從高中畢業(yè)就開始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生活,父母搶走了她的身份證。而在日本,沒有固定住所和身份證,也無法找到一份工作。她困在死循環(huán)里。
兒時被父母家暴,中學時又被同學霸凌,交到男朋友了就住在男性家里,分手后就被趕出家門接著流浪。
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是一種被稱為“邂逅咖啡廳”的風俗店。在魔術鏡子的一邊,是來消費的男客人,另一邊則是展示身體的女性。在這里,女性看不到男性,但男性可以看到女性。配對成功后,可以換來一次3000日元(約合人民幣155元)1小時約會。
作家鈴木涼美在和女性主義學者上野千鶴子的書信中提及過,她在成為一名AV女優(yōu)之前,就從事過“原味店”的軟色情工作。
這名女孩笑著坦言,生活難以為繼,兜里剩下的錢也不多了。她甚至每天只吃一根香蕉就飽了,洗澡的話就在公園的廁所里解決。甚至還有男子邀請她進行性交易換來溫飽。
這個社會沒有幫助她的人,因為大家奉行的是“自己負責一切”的原則。這也就是日本人所說的“無緣社會”,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原子,飄蕩在奢侈商場或是風俗街的一隅。
無緣社會(日語:無縁社會)是2010年日本放送協(xié)會《NHK特集》播出的探討人際關系疏遠的專題,而后發(fā)展成一個新創(chuàng)詞,意為:“在高度成長的過程中,許多維系人際關系的傳統(tǒng)逐漸被打破,個人與個人之間不再有任何關系及血緣”。所謂“無緣”,是指一個人失去所有緣份連系,總括三大緣:“社緣、血緣、地緣”。
說起日本女性的貧困,發(fā)達的風俗業(yè)和AV產(chǎn)業(yè)總是張著血盆大口等待她們墜入。
很難評價這樣的選擇是好是壞。
有國立大學的醫(yī)學生為了還清高昂的助學貸款走入風俗店;有疫情期間沒有收入的空姐為了謀生走進軟色情場所和動作片行業(yè)。文化、學歷、職業(yè),最后在貧窮和無法就業(yè)的困境面前,都變成廢紙一張。哪怕是名牌大學“早慶上智”畢業(yè)生,從事色情行業(yè)也不是新鮮事。
得不到貧困父母的資助,自力更生還清助學貸款,陪酒和風俗業(yè)就是最后不得不面對的選擇。
而風俗業(yè)的收入也在逐年縮水?!稏|京貧困女子》的作者坦言,即使是處于黃金年齡段的在讀女大學生,3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550元)也是相對接近高位的價格了。
更不用提對肉體與尊嚴的折損。
沒有父母的菅野小姐,為了湊齊自己大學4年的學費與生活費,白天打工的錢遠遠不夠,最后只能在夜晚從事風俗業(yè)。
“有的人下手很重,有的人胡子磨得人很疼,有時候胸部還會破皮出血,真的特別累。第二天還要去打工,真的很痛苦?!?/p>
被父親私吞助學貸款的小倉女士,一畢業(yè)就要背上1000萬日元的債務。當作者問道,有沒有想象過十年后的自己會是什么模樣,她如此回答:
“我想我應該自殺了吧。別說是幸福的自己,就連活著的自己,我都想象不出來?!?/p>
在東亞齒輪的高速咬合過程中,總有速度慢的人要被甩下車。
戴錦華認為,在貧富分化、階級固化之外,“更嚴峻的是一部分人被徹底放逐,他們不是過剩勞動力,他們是結構性的多余。”在新一輪的技術革命過程中,人在進一步大規(guī)模地被廢棄。
而老年群體將率先成為社會性棄民。社會氛圍將他們趕出了主流話語之外。
在《老后破產(chǎn)》紀錄片的B站彈幕里,總能看到年輕人天真地質(zhì)問道:
“這么大年紀還租房,年輕時怎么不買房?”
“這就是年輕時不好好工作、不努力攢錢的下場?!?/p>
人類本身就是拒斥并恐懼衰老的。蘇珊·桑塔格說過,只有年輕和男性有關的東西,才會被當作人類的價值標準。
年輕/年老和男性/女性的二元對立可能是禁錮人類的兩種最主要的成規(guī)。與年輕和男性有關的東西被當作人類的價值標準,其他東西至少是沒那么有價值,或者干脆是劣等的。老年人有強烈的自卑感。他們因為年老而感到難堪。喬納森·科特《我幻想著粉碎現(xiàn)有的一切——蘇珊·桑塔格訪談錄》
東亞三國的老年人,總是為占用了年輕人的資源、空間、時間而感到抱歉。但一旦年輕人也這么想,那就變成了恐怖片。
最近有一位日籍學者,針對日本老齡化提出了令人后背發(fā)涼的言論。
耶魯大學經(jīng)濟學助理教授成田悠輔(Yusuke Narita)發(fā)表公開言論:“我覺得唯一的解決方法是非常清楚的。歸根結底,不就是老年人的集體自殺和集體切腹嗎?”甚至他的言論獲得了很多日本網(wǎng)友的支持:“人老了就應該去死,社會福利應該被削減”。
后來在《紐約時報》的采訪中,成田還是低頭了。成田承認他關于大規(guī)模自殺的言論只是一種比喻?!拔覒搶ζ錆撛诘呢撁婧x更加謹慎。經(jīng)過一些自我反省,我去年就不用這些詞了?!?/p>
在日本,有一個古老的民間傳說。從前物資匱乏的時候,村民會將村里的老人送進森林或深山,讓他們自生自滅,省下口糧留給年輕人。
信濃有一座楢山,附近山村的人到了七十歲就得進楢山。樹樁家六十九歲的阿玲婆放心不下她的兒子和孫子,最后敲掉自己的牙齒,讓自己顯得更年老,主動進山送死。這就是獲得戛納金棕櫚獎的《楢山節(jié)考》。
老后破產(chǎn)的經(jīng)濟困境更令人心酸。
在NHK的走訪中,大部分老人過著極度清貧的生活,但仍然對人彬彬有禮,時常把“慚愧”和“抱歉”掛在嘴邊。
83歲的田代先生,年輕時是啤酒公司的職員,40歲時辭職創(chuàng)業(yè),打算開一家自己的啤酒店。但隨著日本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的下墜,店鋪果不其然破產(chǎn)倒閉了。
如今老人把節(jié)省做到極致。
在家只能吃100日元(合人民幣5元)的涼面,還要分幾頓;最奢侈的飯菜就是去大學食堂吃一頓400日元(合人民幣20元)的盒飯?!坝袩岷鹾醯奈对鰷托∠滩耍缘煤荛_心?!?/p>
一個月的電費要5000日元,田代先生干脆不再用電了,回歸到昭和初期的生活方式??崾顣r唯一的涼爽,就是打開門窗的自然風。他不用洗衣機,在洗碗池里用洗潔精洗衣服。電視也自然不能再看了,唯一的娛樂方式就是聽收音機,只需要放兩塊電池就能聽很久。
曾經(jīng)年富力強的田代先生也憧憬過自己的老年退休生活。年輕時他創(chuàng)作過一副自畫像,上面畫著一個白發(fā)紳士,黑色西裝,蓄著胡子。想象著自己經(jīng)營啤酒店,或許到這個歲數(shù)已經(jīng)是社長了。
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晚年只舍得吃最便宜的涼面。
“很長時間,真的是一直在拼命工作,現(xiàn)在卻在過這樣的生活。那自己以前的人生到底算怎么回事呢?感覺是徒勞一場啊?!?/p>
在NHK的另一檔節(jié)目《窮忙族》中,一位70多歲的老人鈴木先生,曾經(jīng)經(jīng)營著裁縫店,破產(chǎn)之后只能靠每月6萬日元(約合人民幣3000元)的養(yǎng)老金過活。節(jié)目組采訪他時,他一頓飯的花費需要控制在100-200日元左右,也就是一個魚罐頭和一盒納豆。
為什么不接受政府的“生活保護”(低保)呢?因為他還有100萬日元的存款沒花光,只有花光的那天才能獲得“生活保護”的資格,而這100萬日元,是鈴木妻子的棺材本。
最終,鈴木病重的妻子終于去世了,100萬日元用來辦了體面的葬禮,鈴木先生也終于住進了養(yǎng)老院。從另一個角度說,妻子的離世反而換來了鈴木的低保。無法評價這荒誕的一幕到底是福是禍。
和鈴木面對相同境況的日本老人有很多。他們除非賣掉手頭最后的房產(chǎn),才能享受到“生活保護”。如果不想賣掉房子,就只有每月緊巴巴的6萬日元養(yǎng)老金可用。
問題是復雜的。
對于日本政府來說,高齡少子化是一塊巨型的腫瘤。說白了,老人太多,年輕勞動力太少,池子里的水總是不夠,錢不夠發(fā),只能先窮著一部分人。
甚至是日本的老年犯罪,在這些年都變成了一項特殊的社會風俗。
據(jù)日本法務省2020年《犯罪白皮書》顯示,65歲以上老人占犯罪人口的22%,而其中七成以上的罪名是情節(jié)較輕的盜竊。日本的法律對偷竊較為嚴格,許多老人都會選擇在偷竊之后自首。
與其斷絕社會在家“孤獨死”,老人至少進了監(jiān)獄有飯吃,有醫(yī)生可以看病,有體面的住所可以安睡。
甚至有一句流傳很廣的話是這樣說的:“為了自身健康,每年都要坐兩次牢”。
和中國人相同,日本人也曾秉持著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但是當你發(fā)現(xiàn)兒女和養(yǎng)老金都靠不住時,恐怕只能回歸職場。
在NHK的紀錄片里,曾經(jīng)年薪1000萬日元的河口先生,年輕時是東京一家大型運輸公司的營銷人員。43歲辭職后,只能陸陸續(xù)續(xù)做一些臨時工。65歲時,他開始了自己的新工作:當司機。
但此時的他身體已經(jīng)進入了老年病的折磨中,日常血壓高得嚇人。
而團塊世代中有67%的老人,和河口一樣勉強地生活著。
另一位老人吉春先生,年輕時也是富足的工薪階級,住在體面的公寓里,甚至還能開著私家車帶著孩子外出露營。
但吉春年老之后,母親阿茲海默癥需要照護,中年兒子又失業(yè),帶著孫子逆流回家啃老。滿頭白發(fā)的吉春只好繼續(xù)賺錢,在一家殯儀館負責外送服務,干的都是繁重的體力活,時常感到體力不支。
日本總務省統(tǒng)計局數(shù)據(jù)顯示,日本65歲以上老人的貧困率達到27%。日本的銀發(fā)就業(yè)者已連續(xù)17年上升,達到906萬,占所有老年人口的25.1%。數(shù)據(jù)顯示,平均每4名65歲的日本老人中就有一人活躍在工作崗位上。
為了緩解社保資金的壓力,讓老年人能有一份經(jīng)濟收入,并且充實市場上的勞動力,日本不斷延遲退休年齡。所以你在日本能經(jīng)??吹姐y發(fā)族在開出租車、在超市收銀打雜、在后廚炸天婦羅、在餐館端茶送水,新加坡也如此。
旅居日本的BBC記者曾經(jīng)吐槽,自己去日本交管局更新駕照,結果卻要強制聽一個長達兩個小時的“安全講座”。
就在他不耐煩的時候,旁邊的日本同事解釋,“這是一個為退休交警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的項目?!?/p>
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門口,有一句著名的標語:“勞動帶來自由”(Arbeit macht frei)。
但對于大部分日本老人來說,工作到生命盡頭,并不是出于敬業(yè)和匠人精神,只是為了活著罷了。
日本總是能成為憂慮的東亞中產(chǎn)階級們的最佳參照物,因為人們總能從日本社會的下墜過程中里看到相似的場景。
這一喪就是三十年?!陡F忙族》《無緣社會》《下流社會》《老后破產(chǎn)》《女性貧困》——光是從這些年日本流行的暢銷書就能窺見整個社會的面貌。
不可逆轉(zhuǎn)的老齡少子化,像一塊拴在東亞三國腳踝上的鐵砂包。
逃避生育,從某種角度來看也是自然法則的體現(xiàn)。就像被圈養(yǎng)的嚙齒類動物在數(shù)量過多時會停止繁殖一樣,動物的母愛也會受到環(huán)境壓力的抑制。
這些結構性無力的因素綜合在一起,輸出的結局,就是破產(chǎn)老人們的一句嘆息:
“為什么我一輩子努力工作,努力攢錢,最后會活成這樣?”
東亞人曾經(jīng)接受的儒家系統(tǒng)中的孝順,建立在人均壽命很短的條件下。
中國人不假思索地認為,照顧老人是中國傳承數(shù)世紀的文化與宗教傳統(tǒng),但他們忘記中國歷史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這些傳統(tǒng)的運作都是在平均預期壽命不超過35歲的條件下進行的。當時的子女要履行孝順的責任相對容易。當父母生病時,他們的病情通常不會拖太久。他們與現(xiàn)代醫(yī)學和公共衛(wèi)生出現(xiàn)前世界各地的人一樣,前一天還好好的,今天突然生病,沒過幾天就撒手人寰了。(《當世界又老又窮》泰德·菲什曼)
三年前,有一篇名為《中國農(nóng)村老人的非自然死亡》的報道。當時有這樣一則新聞,陜西靖邊的一位男子,將79歲的母親拉進廢棄墓坑活埋,兒媳發(fā)現(xiàn)后報警,尚未咽氣的老人三天后被救出。
而當長壽與貧窮共同襲來時,孝道和人性面臨前所未有的沖擊。
農(nóng)村老人告訴《農(nóng)民自殺研究》的作者、社會學博士劉燕舞,在農(nóng)村,“藥兒子(喝農(nóng)藥)、繩兒子(上吊)、水兒子(投水),這三個兒子比親兒子更可靠?!?/p>
因為行動困難,拿不到藥水瓶也站不上板凳懸梁,便在不及人高的窗戶上,搭起一根繩,挎住頭,蜷起腿活活吊死;因為兒子不給飯吃,還屢遭媳婦打罵,頭朝下扎進家里的水窖中;老人要自殺,但怕子女不埋他,便自己挖了個坑,躺在里面邊喝藥邊扒土。
我們終將面對一個銀發(fā)的世界。
已經(jīng)有不少專家與媒體論述過,或許“延遲退休”已經(jīng)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好的折衷方案。
畢竟延遲退休,或?qū)⒚媾R的是“生育率更慘淡”的后果。這恐怕是每一個東亞國家發(fā)展過程中,都要面臨的最大的隱痛。
所謂的日本問題,不止是日本一個國家的問題。東亞模式具有相似的崛起密碼,強勢政府主導型經(jīng)濟,利用人口紅利彎道超車。但也面對相似的危機:資產(chǎn)泡沫、老齡少子化、債務危機、社會焦慮。
這或許就是每一個東亞奇跡都要付出的殘酷代價。
還記得小時候看《東芝動物樂園》,年老的雄獅會被隊伍拋棄,在荒涼的野外獨自活著,甚至連鬣狗都敢上來咬掉他的鬃毛。
那時候我還不懂,為什么沒有同伴保護它。
或許人類在某些時刻下,做出的選擇和野獸也沒有太大區(qū)別,只不過是披著一層現(xiàn)代文明的面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