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一個冬天,我迎著來自西伯利亞的六七級寒風,走在蒼涼的草原上瑟瑟發(fā)抖,去尋訪一位收養(yǎng)孤兒的老母親。枯草在搖曳作響,一座白色蒙古包戳立在小湖邊,如一只孤獨的天鵝,湖水已封凍多半。我走在那片草原上,思考歷史,思考土地,思考文學,思考如何描述那些收養(yǎng)孤兒的草原母親們,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猶如那面湖水向陽處的活水涌動出白色浪沫一般,久久不能平靜。那里是科爾沁草原最北部的凍土帶,再往北點,就是“蘇武牧羊”的苦寒之地,貝加爾湖一帶了。
一個寫作者,總是遇到各種素材選擇,如寫什么、如何寫。當你面對一個厚重的歷史選題時,除了感到幸運,有一種深入體驗、探尋歷史與文化、可致力深層次厚重些的創(chuàng)作之外,不免還有一種躊躇,畢竟很多人觸碰過它了,不好再重復,老調(diào)重彈??僧斘艺驹谀菈K凍土地上時,耳邊又響起洪鐘大呂般的聲音:歷史與土地很神圣,面對它的廣袤與厚重時,必須要拋棄浮淺與功利,重新進入時更須自重,更須做足功課,去深入,去感悟,真正挖掘出該題材涵蓋的更深層次的意義,以及厚重的時代價值。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中國大地遭受到前所未有的三年自然災害,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受中央指示,接納南方孤兒三千余名,在草原上安置撫養(yǎng)成人,書寫了一部“搖籃旁的史詩”。烏蘭花草原的19歲少女都貴瑪,獨自撫養(yǎng)二十七名孤兒,一生未嫁,孩子們稱呼她“瑪乃-額吉”——我們的母親。蒙古族人民古有“阿倫高娃母親五箭訓子”、成吉思汗母親訶額倫夫人收養(yǎng)千百個災難孤兒的歷史典故,她們一代一代詮釋了偉大、博愛、仁慈、包容、善良等人性美德。我始終認為,一個好的作家,應負有使命感和責任感,對現(xiàn)實中的真善美故事以及閃爍出歷史光輝的重大事件,要有敏銳的嗅覺,去捕捉、去思考、去弘揚。尤其更要細細捕捉那些艱難時期展現(xiàn)出人性光芒的美好東西,那就是人的真,人的善,人的美,人之間的大愛。
這里就涉及一個文學價值取向的嚴肅問題,你是“審丑”,還是“審美”?中國文學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傷痕文學”開山發(fā)力以來,這么多年是以批判現(xiàn)實、揭露黑暗、描述人的丑惡及社會弊病為主體的。當然,這種寫作并非有錯,一些人認為寫悲劇更有震撼力。然而,我們恰恰忽略了一樣東西的存在,一個與這些黑暗、丑惡相對應而存在的東西,那就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人性的真善美,人之間的慈愛和互助。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再無力再無奈,人世間也從未泯滅過人性閃光的真善美,從未遺失過人與人之間的互愛和互助。當下我們的文學目光應該更多關注這些,我們的文學不應失去“審美賞美”的功能,我們更不應忘卻用“黑色的眼睛,去尋找光明”,去謳歌光明。
出于以上考慮,五年前我從純粹的文學角度,選擇了對這一歷史題材的重新開掘。而且發(fā)現(xiàn),在以往諸多寫這一題材的作品中,把重點基本都放在孤兒們?nèi)绾纬砷L的經(jīng)歷和命運上,恰恰忽略了母親們含辛茹苦撫養(yǎng)他們的艱難歷程,以及其中包含的深刻內(nèi)涵。寫母親看著容易,實際很難,容易老套,世上太多的寫母親的作品了,如果沒有艱世經(jīng)歷,沒有與母親共同的患難經(jīng)歷,沒有在母親溫暖羽翼下艱難成長的童年少年,很難寫好那些收養(yǎng)孤兒的母親們的胸懷以及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更難以塑造她們的形象。
恰好,我自己有一位這樣的老母親,共同經(jīng)歷過那個艱世年代。我母親是半農(nóng)半牧地區(qū)的一個老婦,因出身不好,一生經(jīng)歷過很多磨難,尤其是在三年大災中,為撫養(yǎng)我們五個孩子而吃盡苦頭,為供我上學趕著毛驢撿杏核、砍柴賣錢,幫人干活,吃野菜中毒差點丟命??伤撵`很善良,為救活死了母豬的小豬崽兒甚至嘴對嘴給它喂米湯,給誤吃耗子藥的小雞切開嗉子清洗,還拿舌頭去舔,稱人舌頭上的黏液可消毒,為橫胎難產(chǎn)孕婦不嫌臟不怕風險助產(chǎn)等,在村里被稱為“善良的額嬤訶”老奶奶。后來,母親73歲時終于倒下,半癱瘓了身子,大小便失禁。在我們五個子女精心照料下,她活到90歲,在炕上整整癱了18年。下葬時,全村人為她啼哭送行。我在采訪那些收養(yǎng)孤兒的草原母親時,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仁慈的老母親。我從她們身上,從這些境遇不同的草原母親身上,深深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仁慈、溫暖、慈祥和永恒的光芒。
于是,五年之后,這部《搖籃旁的額吉》終于完成了。草原上的母親們,共同譜寫了這部雋永的搖籃旁的史詩。
生活是小說源泉,生活中美好的、有光澤的故事,更應該是源泉中的源泉。我一直堅守著這一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