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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沉入水下的故鄉(xiāng) 全球看熱訊

某種程度上來說,順河的拆遷很像是中國城市化大潮中微不足道的一筆,我在這朵小小浪花里也看見轉型過程中人們的渴盼、失落與迷茫。

▲順河村的一位老婦,全家已經搬走,但白天她還是會回來種地。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外婆的老家終于拆遷了。


【資料圖】

說“終于”,是因為拆遷的消息傳了很多年,終于在去年落地。外婆的老家被劃定為四川遂寧唐家渡電航工程水庫蓄水區(qū),村莊即將沉入水底,當地上千戶農民一夜之間獲得意外財富,易地搬遷。

外婆家不在這一次搬遷之列。早在上世紀90年代,外公外婆就被子女們接進城里,老家房子長年失修,經過2008年汶川地震一擊,老房子徹底垮了,回去的時候就更少了。

而真正到了拆遷動工這一天,外婆心里涌起一種復雜的情緒。一方面,當了一輩子全職主婦的外婆擁有了一筆真正屬于自己的可自由支配的錢財;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她生活了六十年的故土將徹底消失于水下,外婆有些悵惘,“我們這一代人哦,連根都沒有了?!?/p>

我在今年春節(jié)假期回了一趟外婆的老家,拍攝下被推土機夷平的土地和寫有巨大“拆”字的破敗房屋最后的影像,也走訪了進城過渡租房的村民,他們在租來的安置房里迎來新生活,有人舍不得一畝三分地,白天仍要回到村里見縫插針地種菜養(yǎng)雞;有人不再疲于奔命地外出打工,而是留在附近做點小生意;也有人將拆遷款揮霍于賭桌,一把賭資二十元,一天就能有幾百上千元的輸贏。

安置房里的生活

1月18日,我在宏橋小區(qū)見到了56歲的廖林。這是一個安置房小區(qū),據說外婆老家的很多村民都在這里租房,因為距離老家和城里都不遠,價格也便宜,屬于他們自己的拆遷安置房還沒有正式動工,這幾年他們都要靠租房過渡。

廖林早幾年當過大隊書記,也是外婆的鄰居和親戚?,F在他和八十多歲老母親住在一起,一雙兒子已在成都成家,妻子最近也在成都幫忙帶孫子。

廖林租的新家在31樓,也許是常年和土地打慣了交道,他特意選擇了高樓層,為的是“站得高,看得遠?!?/p>

這是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居室清水房,廖林看中的就是清水房便宜的價格,一年的房租只要6000元,“有些裝修得好點的房子,一年還是要1萬塊錢?!绷瘟终f。

▲宏橋小區(qū)外觀,這是一個安置房小區(qū),房子大多用來出租。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從農村老家搬來的,電視機、沙發(fā)、大衣柜,甚至床,只是簡單刷白的房子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廖林的想法很簡單,租房只是過渡,以前的家具還能湊合用,等新房子到手再裝修,購置全新的家具。

搬到宏橋小區(qū)的村民們有個微信群,“每天都有人在里面沖殼子(聊天吹牛)”,廖林不喜歡群里的聒噪,退了群。但農村緊密無間的人際關系還是包裹著他,疫情管控還沒“放開”前,廖林兩次成為次密接在家中隔離,是以前的村民做好飯放在他家門口,他心懷感激。

廖林覺得,現在的生活跟以前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他的日常很簡單,除了照顧老人,就是看電視、打牌以及釣魚。這些安置房的一樓開了不少麻將館,有一部分就是老家的人盤下來的“生意”,從上午到晚上,總是不缺“角子”(打牌的人),有了錢的村民打牌也闊綽了許多,有的牌局20元起步,一天就能有幾百上千元的輸贏。

相比過去,廖林感受到最大的變化是一種心態(tài)上的放松。拆遷后,除了拿到二十多萬的拆遷款,他還將分得5套拆遷房。有的人打算將多余的房子賣掉換成錢,但廖林有自己的想法,他擔心把錢分給兒子后被亂花掉,決定還是給兒子留下看得見摸得著的房子。此外,他八十多歲老母親享受每個月兩千多元的失地農民養(yǎng)老保險,操勞了大半輩子的廖林覺得自己現在可以歇息一陣了。

從16歲起,廖林就到西安一家磚廠打工,幾年后回到遂寧又干過各種各樣的活兒,后來廖林一直在工地澆灌混凝土,省內省外都去過,在成都的時候最多。“哪邊有工地開了,就喊我過去,從去那天就算每天工錢,一個工期大概一個月或者15天,有時候要一天一夜地干,一個工地結束就輾轉下一個工地,還是很辛苦。”廖林說?!叭绻麤]有這次拆遷,年紀再大還是要接著去做(打工)。”

“靠種地養(yǎng)活一家人很難。把種子肥料錢撇開,如果趕上行情不好,剩不下啥子(錢),”廖林強調,“我們壩頭的,以前不管啥子年紀男的都必須要出去打工。”

▲2023年1月18日下午,廖林和他八十多歲的母親在家里看電視,他坐著的沙發(fā)以及背后的大衣柜等都是從老家拉來的。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水患“壩頭”

廖林說的“壩頭”就是外婆的老家——四川省遂寧市新橋鎮(zhèn)順河村,距離市區(qū)僅有十公里。附近還有一個村莊叫順江村,“順江順河”,從名字就能看出此地與水關系緊密,也寄予了人們對風調雨順的愿望。

順河村緊鄰涪江,地勢低平,幾乎每年夏天漲水都會成為孤島,短則幾天,長則十幾天,村里要派水性好的漁夫開船到對岸帶回物資。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為了抵御洪水,當地人靠肩挑背扛修起了大壩,還是沒能抵抗住1981年特大洪水。

1981年7月9日至14日,長江上游四川盆地發(fā)生了歷史罕見的大面積六天暴雨,雨區(qū)主要集中在嘉陵江干流中游、涪江中下游、沱江上中游以及岷江與渠江中游部分,涪江水位高程達282.5米,流量27800立方米/秒,沿江城鄉(xiāng)一片汪洋,損失慘重。

順河村只有順河小學地勢稍高,整個村的人幾乎都擠在學校里避難。那一年,媽媽和姨媽在城里讀書沒有回家,聽外婆說,水淹沒了整個家,她和外公只能坐在房頂上避險,二舅水性好,他從家里搶救出一個全是書的木箱,推著箱子游到了學校,把書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下來。

▲順河小學旁邊張貼著房屋出租的信息,供村民們進城過渡。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撇開水患,這里不算貧瘠。涪江灰棕沖積物風化發(fā)育成的沙土和油沙土土壤及當地的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區(qū)形成了一種珍貴中藥材的天然沃土——川白芷。

川白芷,一種傘形植物。作為一味珍貴中藥,主打祛風、燥濕、消腫、止痛的功效,遂寧素有“中國白芷之鄉(xiāng)”稱號,而最正宗的產地是桂花到龍鳳這一段,順河村就是其中的主要產地。

家家戶戶都種白芷,廖林告訴我,一畝地一年最多產一千多斤白芷,種得好的人家一年最多能有兩三萬收入。大自然帶來災害,也帶來饋贈。

關于拆遷的說法在村里流傳了很多年,他們的理由很多,當地距離城市近,城區(qū)擴張不可避免地會輻射到順河。此外,每年夏天的水患也讓人們相信,政府遲早會解決這個問題。

治水,一直是這個河渠密布、水系復雜的川東小城的重要任務。唐家渡電航工程是一項總投資約40.42億元的工程,分為移民安置、堤防建設以及樞紐工程,其中樞紐工程主要包括擋水工程、發(fā)電廠工程、魚道工程和船閘工程,是涪江干流梯級開發(fā)規(guī)劃第41級水電站。

廖林記得,拆遷工作啟動是在2016年左右。2021年年初,終于輪到了順河,遂寧市經開區(qū)政府工作人員進村入戶,政策宣傳、房屋面積復核、簽訂拆遷安置協議。

▲尚未被推土機碾過的土地上還頑強地生長著莊稼,與一邊的廢墟形成鮮明對比。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失落的鄉(xiāng)村職業(yè)

在我的走訪中,絕大部分村民對拆遷持積極的態(tài)度,很多人原本的目標就是在城里買房,拆遷實現了這個訴求,并且提供了額外的經濟補償。相比之下,背井離鄉(xiāng)的鄉(xiāng)愁在務實的農民看來多少有些遙遠,物質生活實打實的改善是他們最直觀的感受。

對于某些以鄉(xiāng)村為生的人來說,卻有些失落。我在宏橋小區(qū)見到了陳明華,他是一名順河村的鄉(xiāng)廚。

在四川農村地區(qū),每逢新春佳節(jié)或是紅白喜事等,主人家都會邀請鄉(xiāng)廚辦“壩壩宴”,在戶外擺桌宴請親朋好友。土灶上疊著蒸籠,案板上堆滿菜肴,系著圍裙的鄉(xiāng)廚以天地為廚房,大顯身手。

陳明華做了近二十年鄉(xiāng)廚,一個資深鄉(xiāng)廚就像一支隊伍,客戶只消敲定菜單,其余的瑣事——從買菜做飯到碗筷提供,全是陳明華一手操辦,和城市的餐廳飯館沒有什么區(qū)別。

疫情這三年,對于陳明華的打擊是巨大的。他印象最深的是2020年大年初一,他正在給村里一戶人家做菜,飯剛吃到一半,村里喇叭就開始播報武漢疫情,禁止聚餐,正在吃飯的客人們紛紛作鳥獸散,“飯都沒吃完,浪費了好多!”陳明華直拍大腿。

拆遷疊加疫情,陳明華的生意急轉直下,他不得不另謀出路。他在城里的醫(yī)院附近租了一個門面開館子,可惜小飯館只撐了10個月,虧得一塌糊涂。

“還是做鄉(xiāng)廚好”,陳明華今年春節(jié)又做回了老本行,他把觸角伸向了其他農村,多遠的活兒都接,陳明華享受做鄉(xiāng)廚的自由,沒有城市那一套租金成本壓力,他覺得65歲的自己還能再干幾年。

▲2023年1月18日,住在宏橋小區(qū)的陳明華正在家里為第二天的“壩壩宴”準備食材。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搬進城市,仍然以鄉(xiāng)村為生,擺渡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成為很多鄉(xiāng)村職業(yè)人的選擇。

廖林的好朋友,是附近一個村的村醫(yī),他所在的村尚未拆遷,不過那位村醫(yī)早早在城里買了房,過上反向通勤的生活——白天他在村里看病,晚上回到城里的家中休息。他在農村的角色極難被替代,去年12月剛放開時,疫情襲擊了脆弱的鄉(xiāng)村,村民們還是習慣從他那里尋醫(yī)問藥,這位村醫(yī)第一次經歷了從業(yè)以來最忙碌困窘的局面。

一半是鄉(xiāng)村,一半是城市

某種程度上來說,順河的拆遷很像是中國城市化大潮中微不足道的一筆,我在這朵小小浪花里也看見轉型過程中人們的渴盼、失落與迷茫。

1月17日這天,我去了一趟順河村,那里幾乎成為了一片荒地。推土機就橫亙在外婆家的位置,我踩著腳下細膩的河沙,對著眼前空曠的一切,努力回想原來老屋的模樣。

印象中只有幾歲的時候,我覺得那個破敗的老房子里光線很暗,伸手去夠某個像燈繩似的東西,結果拽下來一只巨大的蜘蛛,嚇得我驚叫不已。媽媽對老屋的回憶則溫馨得多,老屋外種了滿園的梔子花、月季,在那個飯都吃不飽的年代,是一種生存壓力之外的浪漫。外婆的記憶就更久遠了,她在這里出生長大,遇到了從外來當老師的外公,結婚生育,蓋了這座老屋,在那里度過了六十余年的時光。

自從聽說老家要拆遷后,外婆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似乎不去面對,就可以假裝老屋還在,就像她最疼的妹妹前幾年在江油去世,她也沒有去送妹妹最后一程,“我不去見她,就當她還在江油好好生活?!?/p>

▲外婆老屋的原址上正停著一輛推土機。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最近外婆扭傷了腰,整日臥床,絮絮叨叨跟我講起她的童年、她的婚姻和她的故鄉(xiāng)。她瞇縫著眼,盯著天花板,想到哪里說到哪里,有時候還會哼起歌。我掏出手機說“外婆我給你看看你家現在的樣子。”她擺擺手。

搬遷后對于外婆來說比較幸運的地方在于,都住在城里后,她去見她的老姐妹更方便了。村里的老人們聚在一起最常討論的話題是什么時候能接新房,眼下他們最渴望的是能早日住進新房,這種愿望比任何年輕人都要迫切——租房只能算“寫田戶”,他們一定要在屬于自己的房子里走完最后一程。

村里還有一些尚未推倒的房屋,墻體上寫著大大的“拆”字,里外的頹敗很難讓人相信從搬遷到現在也不過幾個月時間。“只要沒了人氣,房子就很容易壞掉?!卑职终f。

▲順河村尚未被推倒的房屋墻體上都寫上大大的“拆”字。新京報記者 李照 攝

只有土地負隅頑抗。在推土機尚未碾過的土地上,依然能看到一片生機勃勃的莊稼,與旁邊的廢墟瓦礫形成鮮明對比。我在村里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村民,她告訴我,她全家早在城里租好了房子,只是她閑不住還是想回來種點地,“不然菜就爛在地里了。”(應受訪者要求,廖林和陳明華系化名)(新京報記者 李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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