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黃慎《東坡玩硯圖》
蘇東坡的最后一句話
千黛
蘇東坡的好詩句,太多了,常常讀得我跟著他一起經(jīng)歷那樣的悲歡冷暖,無論多么順逆浮沉,都在晦朔陰晴中,超然出一懷樂觀,通透出一腔達(dá)觀。但讀過他在世的最后一句話,我卻是心頭最為風(fēng)起云涌,百感交集:“勉強(qiáng)想就錯了”。
1101年七月二十五日,再次遇赦,由海南儋州北上至常州的蘇東坡,病重臥床,呼吸氣短,康復(fù)無望。他在杭州期間的老友維琳方丈,前來探望,一直陪伴著他。
蘇東坡與春夢婆
二十六日,蘇東坡寫了最后一首詩。方丈一直和他談?wù)摻裆c來生,勸他念幾首偈語。東坡笑了笑,他曾讀過《高僧傳》,知道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他說:“鳩摩羅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鳩摩羅什行將去世之時,有幾個僧友都替他念梵文咒語,但他還是去了。
二十八日,蘇東坡迅速衰弱,根據(jù)風(fēng)俗,家人在他的鼻尖上放一塊棉花,看他最后的氣息。
維琳方丈向他耳朵里說:“現(xiàn)在,要想來生!”
東坡輕聲說:“西天也許有??障肭巴?,又有何用?”
他一生最好朋友之一的錢世雄,也對他說:“現(xiàn)在,你最好還是要做如是想。”
東坡隨后說出了他此生最后的一句話:“勉強(qiáng)想就錯了。”
這句話已然表現(xiàn)出了東坡面對生死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了他能達(dá)觀面對生死的態(tài)度背后,道教文化對他心靈的慰藉與提升:解脫之道在于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這句話,當(dāng)然是東坡對生死而言的。但對生死而言之后,東坡說這句話時,他的心頭還有沒有別的意緒、別的意思呢?我總是會按自己有時一語千緒的腦回路,不自覺地想要去揣測一下東坡彼時的心境。
可惡的章惇,據(jù)說覺得蘇子瞻、蘇子由的字,一個像儋州的儋、一個像雷州的雷,就把他們一個貶到儋州,一個貶到雷州,覺得這樣有趣。小人心,海底針。東坡一生的坎坷困苦,大都拜這位所賜。最后的北歸途中,章惇的兒子請求東坡的寬恕,東坡當(dāng)然寬恕了也遭貶黜的章惇。但東坡有沒有想起當(dāng)年他們一起過山澗,章惇蕩一條藤到對面刻“蘇軾章惇到此一游”,東坡說:“你以后會殺人”,章惇問何以見得,東坡說:“不珍惜自己性命的人,當(dāng)然也不會珍惜他人的性命”。那之后,東坡為何不時時防著章惇呢?是不是“勉強(qiáng)地想了”章惇不至于害自己呢?是不是自己所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也是一種勉強(qiáng)了的想法呢?
不會,以東坡的灑脫曠達(dá),他可能幾乎沒有這樣的思緒一閃。豪爽率性就是豪爽率性,那是他不可更改,也不會更改的天性。
但是,“勉強(qiáng)想就錯了”,離開東坡對死的態(tài)度來看,世間許多事卻是遵循這道理的。比如,明明知道說完這句話的東坡不可能再復(fù)生,但我卻總想,如果沒有這次赦免,不以這樣的年齡顛沛跋涉,東坡也許還能再活至少十年。
1097年,六十歲的東坡在惠州寫了一首《縱筆》:“白頭蕭然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章惇一看后兩句,很生氣,說原來蘇東坡還過得這么舒服,于是將他再次貶往儋州。誰說天下沒有一個不好的人?像章惇這樣全然不顧年輕時與東坡的相交,必致東坡死地而后快的人,怎么可能看到東坡此時已經(jīng)“小閣藤床寄病容”而心生憐惜呢?好人是天生的,一部分壞蛋應(yīng)該也是天生的。
章惇曾攛掇皇帝殺死東坡,要不是大宋開國皇帝曾給子孫定下不殺文臣的規(guī)矩,東坡的每一次貶謫,都可能是一道死令。東坡最后的直接死因,雖不是章惇,但每一次被貶后的顛沛困厄、饑寒無寄,都是累積著的死亡因子。
七月二日到達(dá)儋州的東坡,寫到:“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碳,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爾。”何等末路之境。
過了一段,東坡又寫到:“吾始至海南,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也?’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蟻抱草葉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蟻而泣曰:‘不意尚能相見爾!’小蟻豈知瞬間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與諸友人小飲后記之?!贝藭r的東坡,已開始恢復(fù)以詼諧之思寬解自己,并且有了朋友,春夢婆、斗笠兄、木屐公等等的卑田之人,都能成為東坡開心起來的參照系了。
九月二十七日寫到:“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百余歲者,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xí)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無思,寓此覺于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余歲豈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蠶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xù)無有間斷,雖長生可也?!贝藭r的東坡,僅僅兩個多月后,已然開始以冰蠶火鼠為啟,準(zhǔn)備在此安享百歲了呀!可是,這一切,都得有個“安”字。若此時,一切皆安,章惇也好,皇帝也罷,都忘掉他,都放過他,也許他從此真的可以“勻呼勻吸,相續(xù)百年”,那我們該再有許多可以吟誦他更多佳作的福氣了。
可是,一道赦令,并且還不是自由令,又招他北上輾轉(zhuǎn),安祥平和、順時知命的心境,多少都不能不重起波浪,再蕩漾幾番。不知東坡有沒有想起自己《吏隱亭》“縱橫憂患滿人間,頗怪先生日日閑。昨日清風(fēng)眠北牖,朝來爽氣在西山”的句子。雖自比陶淵明清白坦蕩,但看以往只要主政必有作為的東坡,興修水利、上言制止殺嬰、災(zāi)年赦免人民賦稅等等,他的“頗怪先生日日閑”里,會不會對自己的“閑”,心底里也是有所怪呢?生命中最后的顛沛輾轉(zhuǎn)就這樣,宿命般地開始了,它根本不可能因為如今我勉強(qiáng)想著沒有這次動蕩該多好而不存在。東坡的內(nèi)心與身體再一次遭遇折磨……
“勉強(qiáng)想就錯了”,萬事如此,可我總是錯誤地想:要是蘇軾,我們的東坡大先生,沒有最后這一次北漂,心境不再有大波瀾,身體不再受大折難,該多好……
錯誤地這樣想過,我又正確地想:可是,東坡是多么希望能夠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地,鴻雁北歸??!
附詩: